归零
黄少天走进酒吧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来了，坐在靠左的位置上，点了一杯酒，一个人在写着什么。黄少天笑了笑，走过去，故意把一本书往对方面前一摆。
那个人抬起头来，注意到他，对他笑了笑，说：“谢谢。”
他的眼眸很黑，睫毛又很长，散落点光，显得特别好看。鼻子直挺，嘴唇微薄，真是招人的长相。
黄少天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假装不在意地坐到了对面：“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刚才看你低头，在写什么？还是为情所困？”
对方对着他礼貌地笑了笑，没说话。
于是黄少天也不再说话。
黄少天很早以前就是这家酒吧的常客。大概一个星期来两三次的地步。这家酒吧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归零。它的老板是个温和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人，叫江波涛。黄少天跟他关系不错。
他以前常常一个人来酒吧，在这里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跟一些人交谈，或者观察。他将这样做的原因归结于观察世间百态。他解释说，这对于一个杂志社主编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尽管他们的杂志并不以社会版块为主。
不错，黄少天是杂志社的主编。尽管这看起来跟他的性格一点儿也不相符。
他对面那个看起来高大英俊的男人叫周泽楷是个平面设计师。他是两个月前才开始在这间酒吧出现的。黄少天在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但他没有上去搭讪，依旧跟着一些老伙计闲聊，问问最近的趣闻，跟他们胡闹。他去问江波涛那人的来历，对方只说这人这几天都出现在这里。时间倒是不定。
黄少天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他开始频繁去这间酒吧。但那个男人并不总是在的，出现的时间也不一定，每次坐的位置也不尽相同。
黄少天经常坐在一边的位置上观察这个男人。他长得极好，属于精致但很英俊的那一类，为人处世谦逊有礼。那个人经常会被人搭讪，但每次都很礼貌甚至有些腼腆地跟对方说话。黄少天没有见他动过怒，说过任何脏话或是对任何人不尊敬。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对方，黄少天觉得或许是绅士。
他曾刻意坐到附近的座位上听那个人跟别人谈话。那是一个他一开口你便知道对方很有涵养的人。这不是说他学识有多高，说话有多深奥，穿着打扮有多讲究，而是那个人在对待别人跟对待自己的态度上的那种谦逊与尊重。
那个人手上常常拿着厚厚的本子，像是在写着什么或者画着什么。他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像是周围的喧哗吵闹与他无关。
在观察了对方大半个月后，黄少天终于没忍住拿着酒杯坐到了对方对面的桌面上。当时对方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他的。
黄少天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黄少天。坐你对面，不介意吧？”
对方笑着微微摇头：“不介意。”顿了一会儿，“周泽楷。”
“嗯？”黄少天晃着酒杯中的酒，“你是说你叫周泽楷？”
对方笑着低下头去，把厚厚的本子翻了一页，用铅笔写了什么，然后把本子拿起来给他看，上面写着“周泽楷”三个字，书法遒劲有力。
黄少天笑着把本子接过来，又问对方拿了笔，在那三个字下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黄少天”三个字，也举起来给对方看。
对方的眼睛明亮起来，嘴角向上扬。
黄少天忽然就有点愣，有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那一次他们聊得不错，虽然很多时候都是黄少天在说。在那之后，他们渐渐熟起来。黄少天了解到这个人是个设计师，虽说是来这里找灵感的，但似乎并不像那么回事。
那个人的手上是一本厚厚的速写本，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小图案，还有人像。
周泽楷偶尔也会帮他画像。他觉得那个人技艺真是好，把他画得那么像，简直活灵活现。但他就不行，在对方的本子上磨蹭了许久，画了一个四不像。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灵魂画手。
事后对方看着画竟然还评价说不错。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嘲讽他。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总是说话。酒吧里有一架钢琴。黄少天时而看着这个人画画，时而也会自己去弹一弹钢琴。那个时候周泽楷就会放下笔，看着他弹。
黄少天的手属于指骨分明的那一类，他发觉周泽楷有的时候会盯着他的手看，被他发现了之后便赞一句，说：“很好看。”
他不能不承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点慌的，心跳得很快。
深夜的时候，在梦里看到那个人在他面前对着他笑，说“少天你真好看”，然后低下头来亲吻了他。
醒过来的时候满身大汗，头脑一片迷糊。
他在浴室里冲着澡想，他完了。
周泽楷是有一个喜欢的人的。这黄少天在跟他认识不久的时候就知道的。他会来这间酒吧，会尝试喝酒就是因为那个人。
周泽楷说，那个人以前是这里的常客。
那么现在呢？黄少天想问，但没问出口。
他经常能在那个人在眼里看到沉重的情绪，周泽楷说起那个人的时候总是带着深情的，眼睛时而是亮亮的，时而是黑得不见底的。他说他经常躲在那个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偷偷观察那个人，画了很多很多那个人的画，堆积在家里厚厚的一沓又一沓，不敢让任何人看见。那个人一颦一笑，他都刻在心里。偷偷摸摸买了各种礼物都不敢送出去。
黄少天看着他说，觉得心里一下又一下地刺痛。他笑着问对方，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表白？以你的条件……
对方沉默了良久，眼底的忧郁越来越浓，就在黄少天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周泽楷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男的。”他艰难地开口说道。
黄少天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迅速地怔住了。
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人这么踟蹰，看起来这么难过。喜欢上一个和自己同性别的人。这确实是一件很令人难受的事情。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可是他却有点庆幸。对方喜欢一个男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有机会？
可是一抬头看见对方眼中的神情的时候，这种想法就从他的心里消失了。他假装不在意地安慰道：“喜欢男的，这也没什么嘛。现在同志这么多。也许对方也是呢？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黄少天不停地说着，最后说到自己都说不下去。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最后一句话也不敢说。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笑着问：“你，就这么喜欢他啊？”
周泽楷看着他点了头：“嗯。”
“这样啊。唔，”黄少天沉思着，“这样的话，我帮你吧。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对方似乎有点惊讶：“你，帮我？”
“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不好意思总见你这么消沉吧？”
结果对方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张了张嘴，黄少天良久才听到那一个“好”字。
黄少天无奈地笑了笑。
他想，自我牺牲的明明是本少，周泽楷你难过什么。该难过的是我好吗？
他自己都弄不懂他自己在想什么了。
“喂，提前说好啊。我可不是白帮你的。以后我在这家店的消费就归你了。”
他想，他才不难过。难过什么。那个人又不一定是，最好那俩人黄了他再把人抢过来。
虽然不情愿，但到底答应了要帮人，于是黄少天开始查询了各种各样追人的办法，最后总结出来，给周泽楷说，又想各种各样的办法。
比如说先跟那个人拉近关系，再试探那个人的看法。比如说可以一起出游，一起吃饭，参加各种活动，去游乐园啊等等。可以试着跟那个人多相处，给对方一些肢体上的暗示。
周泽楷似乎有点疑惑，又有点紧张。
黄少天看着对方，忽然有了一个好想法。
“不如这样吧，这周末有没有时间，你可以先跟我出去试验一下。把我想象成那个人就好了。舍命陪君子，本少好吧？”
他才不会承认他是假公济私。
周泽楷跟那个人做的这些事，他想，他都会在之前跟周泽楷先做过一遍。他才是那个人的第一个人。
当时对方看着他这样说，沉思了一下，然后点了头。
那个周末出去的时候黄少天还很紧张，准备了很多东西，后面又垂头丧气地想，反正最后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何必呢？
他这样想的时候又有点怨周泽楷，在心里骂了那个人几句。最终还是高高兴兴地跟对方去爬山了。他们选择了一座挺高的山，从早上八九点开始爬，爬到顶也就下午三点了，一天时间不能打个来回。所以只能在山顶的旅馆住宿。
这也是黄少天的一点私心。
在爬山的时候他一直提醒周泽楷要怎么拉近跟那人的关系，话不能这么少，要学会体贴。
但周泽楷不怎么开窍，因为他对着黄少天这些动作基本上做不来。
后者简直要生气：“你就把我想象成那个人就好了，对着他你会怎么做？不是这么疏远地跟人离着三两步的距离吧？”
周泽楷别扭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靠近他。黄少天气得直接把对方拉过来，对方身子僵硬。他一时有点怔：“周泽楷，你不是，紧张吧？”顿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卧槽周泽楷你不是吧？紧张个毛啊，对着我你就紧张对着那个人你不是更紧张了？别怕啊，”黄少天笑着张开怀抱，“来，往哥怀里扑。”
那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服气地走过去，一把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黄少天一下子怔住了。心跳得飞快。他又怕周泽楷发现，于是赶紧推开：“卧槽周泽楷你也太猛了本少都没准备好好吗？”
黄少天，他想，你真是自作自受。
这件事之后周泽楷便慢慢听话了。几乎黄少天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被后者训你不要我说一步你才动一步之后又变得主动起来。
他们之间动作暧昧，那个人的手不小心擦过他的手，喝着那个人喝过的水，黄少天莫名有一种这个人真的喜欢自己的错觉。
一边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一边又忍不住放不了手。他黄少天何曾这么不干脆。
可是当初又抽风地说要帮这个人。那便帮到底吧。
黄少天差点摔倒的时候一旁的周泽楷迅速拉住了他，把他抱进了怀里没有撒手。
前者怔了一会儿，手想要往对方背上放，最后还是退开，无奈地笑着说道：“这里不能这么演，太过了。”
周泽楷盯着他看了看，然后点头：“嗯，重来。”
“卧槽重来毛线啊重来，你还想我再摔一次吗？我刚才是不小心的好吗？到时候谁会乖乖地摔了让你扶让你抱啊？”
“哦。”周泽楷有点郁闷地点了点头。
黄少天看了看他，嘴角一提：“这么想抱啊？到时候你假装自己摔倒顺便推他一把不就好了？”
周泽楷脚弯了一下，身子一歪，往黄少天身上倒，最后两人重重摔在地上。周泽楷压在后者身上，喘气声在对方耳畔擦过，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样？”
“靠！”黄少天几乎想破口大骂，这时候动作怎么这么快？
那个人又问：“是不是？”
靠鬼知道是不是啊？大爷的您快别压着我了，别闹腾了，再闹腾我现在就要把你给办了。
黄少天欲哭无泪地把那人重重往上面一推，自己爬出来，无奈地说：“咱以后办事儿前给个声行不行？”
“好。”
“答应得倒是爽快。”
“……有没有摔伤？”
“你特么地摔一个试试？”
“我看看。”
“还是算了吧。大哥你饶了我吧。”
“生气了？”
“生毛气啊，快往上面走吧，要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山顶。”
最后这几段路周泽楷倒是发挥得不错。但黄少天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由于前面爬的时候太蹦跶，后面就有点吃不消。周泽楷陪着他慢慢爬，帮他揉揉腿敲敲背，最后扶了他一把。
到底山顶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两个人闹腾了这么久确实是饿了，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力气再说话。周泽楷似乎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开始给黄少天夹菜倒饮料。黄少天也乐得看他闹腾。
只是可惜啊可惜，最后这些都不是自己的。
黄少天想到这里就郁闷。
他一郁闷就没给周泽楷好脸色看。对方只当他是累了也没在意。
订房间的时候是周泽楷一个人去的，只要了一间房。黄少天看着他也没好再说什么，自己先洗了澡，一个人准备先睡了。
周泽楷拿着吹风机要给他吹头，黄少天拒绝了，说意思意思就好了不必演的这么真。
对方点了点头就退开了。
黄少天也不知心里是好受还是不好受，自己一个人吹了头发就爬上床睡了。睡得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旁边动他。
他迷糊地动了动身体，听到有个声音在旁边说：“揉揉，明天会痛。”
黄少天实在太困了，也就没在意，睡了过去。
第二天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周泽楷在他旁边睡着，手搭在他的肚子上，腿压着他的腿。黄少天仿佛受了惊吓，迅速地退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腿上的肌肉酸痛，不过好像不是很严重。
他转过头去看周泽楷的睡脸。对方睡得很安静，那张脸眉目如画，嘴唇轻轻抿着。
黄少天悄悄凑过去，对方的手动了动，他这才如梦初醒，赶紧退开，跑去了厕所。
这天下山的时候黄少天兴致并不高，跟周泽楷的搭档也是心不在焉，最后索性拒绝了跟那个人再演戏，对对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对方看了看他，然后退开了。
黄少天忽然就很难过。他真的有点想骂对方几句，说你特么地就不会反抗吗？我叫你退你就退啊？可是他又知道这样骂很没道理。
于是自己一个人郁闷地走了。
一路无话。
到分别的时候对方对他道了谢，黄少天毫无兴致地跟人告别回了家。
老实说，他很沮丧。
他想，他或许应该离周泽楷远一点的。
他又开始有点怨对方了。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黄少天忍住了没有去酒吧。整天心不在焉地让杂志社的同事都以为他为情所困了。
不过，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
再次收到周泽楷的消息是对方一个多星期后打电话给他，说要请他吃饭。
他笑着问对方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那边似乎沉思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还好。
还好。这个词……
“哦，”于是他无所谓地回了一句，“那恭喜你啊，有好的开始总比没有开始要好。”
“……你不开心？”
是，不开心，很不开心。周泽楷你特么地要我怎么办？
但他只是平淡地说：“没有啊。怎么会？可能是最近编辑部加班有点累。”
“好好休息。”
“嗯嗯，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这边挺忙的。”
“吃饭……”
黄少天没等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想，就这样吧。
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周泽楷就在杂志社门口把他堵了，说要请他吃饭。
黄少天简直想发飙。
但对方依然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样子，看着他，仿佛周围一切，包括自己，都与他无关。他这时候恨死了这个人的与世无关。
“周泽楷，”他真的无奈了，“你放过我吧。”
“？”对方似乎没听懂。
“我说你别再来找我了，别再来找我了好吗？”
对方有点怔：“什么意思？”
黄少天抬起头，盯着对方看了看，然后走过去，把手搭在那个人肩上把那个人拉近：“我喜欢你。周泽楷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抬起头看见一张有点惊讶的脸，然后用手把那个人推远，“所以，别再来找我了。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说着笑了笑，转身离开。
后面那个人停了良久，然后追上来。
黄少天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想，他还追来干什么呢？道歉吗？说对不起一直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意。真是有点滑稽。
这都是他自己送上门去的，为什么要道歉？
哈……黄少天这样想着然后感觉一个身影向他撞过来，把他抱进了怀里。
黄少天就这样任他抱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身体很痛。
那个人抱着他，声音哽咽良久才喊出一句“少天”。
他颤抖地说：“少天，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周泽楷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把他拉回了家。
房间布置得很整齐，他坐在沙发上。周泽楷把一个大大的箱子搬出来，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给他看。
那里面有信，有花，有机器玩具，有画集，有厚厚的画稿和杂志。
周泽楷把厚厚的画稿拿给他看。
里面每一张都是黄少天。各种各样的黄少天。
难怪，黄少天想，难怪这个人在酒吧里第一次画他，就画得那么像。
“少天？”那个人不再去理画稿，抬起头来看他。
黄少天也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全部给我的？”
“全部给你。”
“哦，”黄少天把画稿放回去，把那个人的头拉到自己耳边，低声问，“包括你自己吗？”
“当然。”周泽楷伸手抱住了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