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尽
三分秋水净，两目青山枯。秋日里，蓝雨国的边境永远带着苍茫。
黄少天骑在马上，身后是两万的蓝雨骑兵。他们正朝着蓝雨都城的方向进发。
这个边境，他自十六岁上战场以来，几乎每年都会来。而这一年，由于气候特别恶劣，加之第三方势力插足，这一场战事，足足打了一整年。黄少天从去年秋天树叶开始纷纷往下落的时候从载歌载舞的蓝雨都城弈城出发，直至今年满目已是苍茫之时从萧瑟的边境赶回。出城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万的蓝雨骑兵，回城的时候身后依然是两万人，却已换了许多新的面孔。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裹着白裘的英俊青年叫周泽楷，是他在气候开始变冷的时候从蓝雨轮回的交界处捡回来的。捡回来的时候一身的伤，随军的医官救治了七天七夜才醒过来，之后又沉默了好几天才开始说话，差点让黄少天以为对方是哑巴。不过，虽然是会说话了，但其实在黄少天看来跟个哑巴也没什么区别。
对方的话实在是太少，简直是个闷葫芦。
不过所幸一身武艺是好的。这也是为何，即使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三缄其口，好像还有点忌讳，但黄少天依然把他留了下来。本来想给对方在军中安排个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职位，但思来想去又觉得有些顾虑，加上对方的不情愿，于是便应着对方的请求让他做了自己的护卫。
笑话，他黄少天，堂堂玄王，统兵都尉，还需要护卫？
不过，看着对方那认真的神情，他那些话最终没有脱口而出。
随军的录事参军徐景熙提点了他几次，说这人来历不明，留下来恐有不妥。若只是个普通士兵那也罢了，可这人的仪态和气度，怎么看都不会是个小人物。让他小心提防。
黄少天心里明白对方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况且捡到周泽楷的地点原本就尴尬，最明智的做法自然是给对方财物干粮，打发对方离去。但明白归明白，做不做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倒是有兴趣看看，周泽楷这人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不过，对方的表现倒是令他有些捉摸不透。若说是来打听情报或者挑拨离间的，对方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对于军中事务漠不关心。在他们一众聚在一起谈话时总是借故躲得远远的，或去远处打一壶酒，或煮一壶茶，然后带回来给他喝。军中众人多次故意跟对方搭话，对方都表现得不冷不淡，不会刻意亲近，但也不会刻意疏远。对所有人都如此。除了黄少天。
这便是让黄少天最为头疼的一点。
他原本想，既然对方对于政务没有兴趣，不如让对方离去或者给对方个闲职。再者也是试探对方一下。可是周泽楷却表现出了对于他玄王护卫这个职位出奇的热爱之情。
后来黄少天想明白了，这人，大概是冲着自己来的。
但到底是报恩还是报仇，亦或是其他，他还没想明白。
他是蓝雨国圣上的第七子，十一岁的时候被圣上封为玄王，十五岁为了当今太子的利益，自愿上战场，自此已近九年。若要在他身上动心思，可以图谋的东西确实很多。
他一方跟这人打着太极，一方派人查探对方的身份。
周泽楷，黄少天习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对方的名字。每当这时，对方都要盯着他看上一会儿。有时候对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冒出来一句“玄王”。
黄少天想，对方这个时候心里指不定在怎么称呼他呢。
他有一次站在地图前以战事问对方，对方却也没有刻意回避，思索了一会儿，指了地图上的一个关口。黄少天当时有些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因为那正是他心中所想。
周泽楷，这是一个很有军事才能的人。而且，他并没有刻意在他面前隐瞒这一点。
对方一脸真挚地看着他，黄少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周泽楷这人很好看，不仅是脸好看，身材和气质都是出色的，长身玉立，令人赏心悦目。更致命的是，当黄少天被他认真看着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人是深情的。
而且，这个人自从醒过来以后，几乎整天整夜都跟他呆在一起。
周泽楷原来是和其他人住在另外的营帐的，后来说是为他守夜开始在他营帐外面一站一整夜。那时候的夜晚是极其寒冷的，黄少天劝对方也劝不过，最后便放了对方进帐。
直到后来，黄少天偶尔问起的时候，对方才说，有人，睡不好。
靠，难道他黄少天就不是人了吗？
不过他大概也理解对方的意思。对方是带着一身伤被他们救的。面对一群士兵大臣会神经紧张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黄少天看着那个人在自己营帐中睡得一脸平静安稳就有点怀疑对方这句话的真实性。
军中数人开始还对这种现象十分不满，说着成何体统，后来也就只有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黄少天这次出来底下带的有他自己府中的幕僚，也有太子手下的大臣，当今陛下派来监视的人也有几个。他对于在什么样的人面前要说鬼话，在什么样的人面前要说人话这件事得心应手，但周泽楷该划归到哪一类他却不清楚。但以私心来说，他更想把这人看做一个与权力地位不相关的朋友。对方给了他这样的感觉。
军中自古以来有设置营妓的惯例，但黄少天却是不理会这一惯例的。唯有这一次，由于在外驻扎时间过长，他耐不住众人给他施压，最后只得批了。让众人在附近城中的商妓中选自愿入军者，编排了临时的场地。规定是由随军的文官定的，他过目后才实施。
这件事主要由底下的一位军官负责，他本人对这件事情并不上心，因此也不怎么了解。直到后来，有人上报说营妓之中有人受伤他才留意。
这次是两个士兵为了其中一位姑娘争吵，那位姑娘似乎也受了惊吓。
军中禁止斗殴，违者重罚。
黄少天在一定程度上是个按规定办事的人，两人自然受了罚。姑娘受了惊吓，他去安慰一番，赏赐些财物。他觉得这姑娘眼熟，后来才想起来，军中刚设置营妓的时候，这姑娘就来见过他几面，他当时正忙于军中要务，听说对方没什么大事便匆匆把对方打发了。
姑娘这回说要谢谢他，黄少天摆摆手说不用了，让对方好好休息。
他看了一眼营中的姑娘，又看了看周围的士兵，想，现如今仗快打完了，这制度，也该撤了。只是，这些姑娘去处该如何安排又是一个难题。
从营中出来的时候正遇到周泽楷。对方手中提着一壶酒，脸上神色有些冷淡，却还是看着他。
他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背：“走吧。”
对方很少在军中闲逛，这次怕是听着自己的消息追过来的。
那一天的周泽楷，比往常都更沉默些。坐在营帐中，抱着一坛酒，自己不喝，也不递给他喝。
黄少天凑到他旁边坐，冲对方伸出一只手：“把酒给我。”
对方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甚至没有看他。
既然对方不肯给，那黄少天就只好自己动手了。他伸手去对方怀里那坛酒镂出来，抱到自己怀里，准备打开酒坛就倒，忽然又停下了动作，把那坛酒放在一旁，转过头去看周泽楷，笑着捏捏对方的手：“周泽楷，你不开心啦？”
周泽楷想赌气，可又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黄少天继续捏他的手：“诶，不逗你了。那种地方，我没去过。本少很洁身自好的好吗？诶其实我以前行军的时候是没有的。今年有点特殊。”
周泽楷一下子转过头来看他：“那……”
“那什么，不准问。你先回答我，你那什么啊？”
周泽楷笑起来，他的手覆在对方手上，凑过去在对方嘴角亲了一口。
黄少天把对方推着压在地上：“你刚才轻薄了本王一下，你说，我要怎么回报你啊，轮回国的小王子洛王周泽楷殿下？”
周泽楷看着他，忽然拉了他一把，把对方紧紧抱在了怀里。
“少天……”
“靠，你是不是想这样叫我很久了，嗯？……喂，别摸我脸，啧，你手真冷。”
周泽楷动了动：“身子热，你摸。”
黄少天忍不住笑出来，在对方刚扒开的衣襟下的锁骨处咬了一口：“周泽楷，你这人怎么这么色，谁要摸你了？……先别压我，去榻上……喂……”黄少天简直想翻白眼，对方抱着他往榻上走，眼中神色已不清明。他笑了笑，凑过去跟对方接吻，下一刻便被放在榻上，周泽楷的身子压了下来，吻落在他的脸上，耳边，脖子上，再往下。黄少天仰着脖子，任凭对方解着他身上的衣服，一边伸手在对方身上四处捏揉游走。
周泽楷的身材极好，手感非常棒。
两人赤诚相对，黄少天喘着看向身上的人，周泽楷盯着他，眼中满满都是情欲。对方像是沉溺于肌肤相亲的亲昵，一边又无法抵抗下半身快爆炸的欲望，上半身紧紧地贴着他，却将两人的下半身凑在一起重重摩擦。他咬过黄少天的耳朵，凑过来与对方狂热地亲吻。
翻来覆去，抵死缠绵。
而夜，还很长。
关于周泽楷的身份，黄少天没有任何要走漏风声的意思。于是这人就以玄王护卫的身份跟着他们一起回国都弈城。
此时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已足够稳固，黄少天想着，回去，如果不出意外，便可以做个闲散王爷，不用再理会国家大事了。最多每隔几年再来边境走一遭。
他想得好好的，但世事却总是出人意料。
蓝雨国当今陛下子女成群，但在朝中有权有势的除了太子，不过三王子怀王与五王子齐王。除此之外，虎视眈眈的还有当今陛下的弟弟，靖安王黄之易。
在这之中，唯有当今太子与玄王黄少天是已经过世的嫡皇后的儿子。因而两人关系比平常帝王家的兄弟感情要更深一些。嫡皇后走后，当今圣上过了五年丧期，又立了新的皇后，便是五王子怀王的母亲，曾经的羽妃，又称之为羽皇后。
黄少天早慧，年幼时便多多少少知晓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他也没打算参与其中。何况太子，他同父同母的哥哥性格坚韧，仁厚大义，能知人善任，明辨是非，是能安天下之才，根本轮不到他来操心。他只要安心地辅佐太子，在天下太平之时当个闲散王爷就好了。当年太子势力薄弱，他为助兄长一臂之力主动请缨上战场。如今，太子的势力在朝中已经十分稳固。武力方面又有他辅佐，怀王、齐王与靖安王即使想要作乱，恐怕也是难上加难。而且，就算有什么动乱，皇位也绝对轮不到他。
黄少天在此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从不瞎操心，也不收敛自己的势力，府中的幕僚无数，朝中关系好的大臣、武将也不少。再加上他这人生性好相处，与太子关系也好，投奔他的人很多。若真论起来，在朝中，他的势力其实不小。但他自己不觉得，在他看来，他所有的势力全部都是属于太子的。他府中的幕僚，总有一日是要归太子所用的。他也是这么对太子说的。
他们是亲兄弟，太子显然非常信任他，也由着他的性子任他胡来。
就在黄少天率着大军准备进城交回统兵权的那天，宫中传来急报，说太子薨，请玄王即刻回程参加葬礼。
黄少天大脑一懵，将兵马交给郑轩，急速赶至东宫，彼时正在准备葬礼。太子妃将他引入礼堂，让他见太子最后一面。
他难以相信，太子，竟然就这么走了。抬起头来已是满眼模糊。
据太子妃所言，太子是外出时不慎被蛇咬伤，中毒身亡。黄少天不知道实情是否如此，但他一定会查个清楚。太子一走，这满朝上下，又要开始混乱了。原本属于太子势下的幕僚官员，现如今没了太子的庇护，不知是会如何受迫害，亦或是已另寻他主。
郑轩徐景熙李远宋晓等人在他旁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黄少天咬咬嘴唇，传出消息，说原太子府下的幕僚，若不嫌弃他门下寒酸可尽数投入他门下。
他知道，这个消息一放出，不，或者是自太子走的那一刻起，这朝局，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太子府，亦或是他府上的幕僚，大多数都是有着治国平天下的报复的，他若不争，这些人恐怕不是受到迫害，便是在乡野孤老郁卒。甚至，连太子府的众人都会遭受灾难。
他太了解怀王、齐王、靖安王这三个人了。怀王疑心重，齐王虽然聪慧但睚眦必报，靖安王手段残忍，也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他无法放心将这个朝局交予他们。
他自幼便随着太子在宫中，嫡皇后去世后他更明白帝王家的勾心斗角。只要在这个地方，他做很多事都会变得身不由己，很多人会无故成为政务的牺牲品。他不愿留在这个地方，更何况，现如今宫中唯一能与他交心的太子也走了。父皇不愿见他们纷争，一方面又纵容他们相互伤害。自己的儿子令他心烦便去后宫寻找快活。黄少天偶尔见着那场景，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心情都十分复杂。这也是他不愿争皇位的原因之一。他成为玄王多年，现如今已二十有四，府中却依然无妻无妾。朝中甚至陛下多次想为他说亲他都严词拒绝，为此惹恼陛下多次。他原想孤身一人，待到不用再理朝政时找个欢喜的人过一辈子，周泽楷的出现完全在他计划之外。
周泽楷。黄少天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人就推门进来了，走过来递给他一束花，在他旁边坐下。
黄少天府中服侍的丫鬟向来就少，周泽楷来了以后他又撤走了一部分。城中有一些关于他跟周泽楷之间的流言蜚语传出，不过黄少天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
在感情这一方面，不得不说，他其实很看重，也很珍惜，更不希望双方之间有什么误会和嫌隙。他已经受够了猜忌，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依然要双方猜来猜去。合则聚，不合则分。这便是他的想法。他希望，他们可以互相不计较对方的身份，却也彼此互相尊重，互相珍惜，彼此为两个人的生活考虑。
“轮回那边怎么样了？”黄少天捏着对方的手，随意地问。周泽楷有的时候会去跟轮回的人联系，这些事他是知道的。
周泽楷皱了皱眉：“不太好。”
“慢慢等吧。反正你现在在本少府上，彼此双方都做不了什么。”
“少天……”周泽楷扯着他的袖子，看着他，给了他一个拥抱，“等你。”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管多少年，你都会等。”
“嗯。”
黄少天盯着对方看了看，忽然笑起来，勾了勾手指：“来，过来亲一个。”
周泽楷的吻落在他唇上，认真的眼神落在他眼底。黄少天把手放入对方手心。
蓝雨朝局不断变幻。明德二十五年，陛下在当朝尚书令建议下削减封王。靖安王黄之易以清君侧为借口，联合怀王发动政变。帝命玄王讨之。政变不成，靖安王身死，怀王下狱，不日处决。
帝甚伤之，由此卧病。玄王代理朝政。时周君泽楷身份败露，齐王以玄王私通外贼为由欲予以讨伐。周回至轮回。时逢蓝雨帝驾崩，玄王遵遗诏即位。
新帝刚立，以天下为重，削减赋税，休养生息，精简朝政，大赦天下。不日召回山野闲王清王喻文州，予其重任。不出一年，新帝以身为帝王不能公正行事，私心过重退位，禅位于清王。却不称太上皇，仍旧称玄王。
当年轮回遣使者访蓝雨，两国结姻，结为盟国。玄王应对方所求去往轮回与洛王周泽楷完婚，是为史上第一位男王妃。事之荒诞，一时为众人所议。二人浑不在意。第二年，洛王辞去朝中事物，携黄少天归隐山林。
“周泽楷周泽楷！”黄少天气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叶不修那个不要脸的又在我们菜园里养兔子了，你管不管啊？”
周泽楷把人拉到怀里顺毛，想了想说：“打他？”
“靠！我去找过他好多次了，兴欣那些人全部闭门谢客。还有那个什么包子什么侵的，气死我了！”
“乖。”周泽楷亲了他一口，黄少天的气焰马上就下去了。
“先说好啊，明天早上我要带人去兴欣踢馆的，那些人太过分了。”
“好。”
“诶你别咬我耳朵，亲下面一点，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