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上）
春节过后，天气尚未回暖，街上行人很少，竟有些出乎意料的冷清。
黄少天穿的有些厚，带着围巾慢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其实他今天原本是打算给自己加训的，但不知为何又丧失了心情。喻文州那个吊车尾的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坐在电脑前一边用他那可耻的手速操纵着一个术士跑来跑去，一边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要说平时，他倒是挺有兴趣凑过去看看那人在忙啥，毕竟他的好奇心还是很重的。但今天的他却没有什么心情。
蓝雨俱乐部附近有一间咖啡馆，是方世镜的一个朋友开的，生意还不错。蓝雨的一些队员，正式选手，或者青训营的队员，经常会过去坐坐。
黄少天坐在窗边，手边是一杯甜得发腻的焦糖玛奇朵。手机的提示灯亮了亮，他没去理。他难得如此安静，头脑里回放的还是昨天《荣耀》联盟比赛叶秋一杆战矛击溃百花双核的场景。他平时虽然总是狂妄地说着叶秋算什么这样的话，但其实也并不是那么自大。那个场景，他看到了机会，但是否能抓住，以及他的应对是否能就此压制叶秋，这依然是个问题。叶秋会如何反应，嘉世会如何反应，他又该作何调整，黄少天深思了起来。
职业联赛啊……还有那个，微草那个，吹牛的，叫什么来着，王……，王……
一片阴影突然从头顶上压下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黄少天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一张账号卡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看了看，是个神枪手。有一双腿立在他旁边，他抬头，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略长的黑色头发，带着耳钉，正低头看着他。那张脸倒是立体的很。
黄少天带着点不屑地看对方一眼：“你是谁？找我有事？”
那人迟疑了一下，眼睛似乎亮了一下：“PK？”
“什么？”黄少天看一眼桌上的账号卡，立马反应过来，“卧槽你胆子很大嘛，找我PK？也得有这个实力才行。神枪手？哪来的？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训练营的。”
“……”对方像是被问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无话可说了？不至于吧。刚才不还一副气势满满的样子吗？对跟我PK很有自信啊，有本事就放马过来吧……”
虽然说不爽对方的态度，但黄少天还是找了个网吧跟人竞技场去了。
对方是个满级的神枪，名字起得十分有个性，叫“放火烧山”。黄少天自然没有拿他的夜雨声烦出来胡闹，而是换了一张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账号卡，也是个满级剑客，装备自然没有夜雨声烦的好，名字更是简单粗暴，就叫“光剑”。
他一开始就认为对方没什么水准，这个年纪还没有名气的神枪，充其量也就是个荣耀业余爱好者。没想到一上来就被对方压住了气势。他迅速认真起来，然而这个神枪手竟然出乎意料的难缠。打法很炫，但完全不是花架子，手速快，战斗素质也很出色。
第一场比赛，黄少天竟然全程都在被压着打，他虽然也看到了机会，但完全来不及反应。这个人，太强了。剑客倒下的时候，黄少天迅速转头去看坐在他旁边的这位仁兄，不料对方也正转过头来，表情中没有炫耀与嘲讽，眉头竟然还是皱着的。
卧槽，怎么个意思，嫌弃我？黄少天登时怒火中烧。然后就听见对方开了口：“太随性，不好。”
靠靠靠靠靠靠，刚刚赢了一局很嚣张啊，现在就开始教训起人来了。
黄少天狠狠地瞪对方一眼：“再来！”
那天，到最后黄少天甚至记不清自己跟对方打了多少局，只知道自己从头到尾没有赢过。他打魏琛都是输多赢少，在这人手下他竟然没讨到半分便宜。这简直令他难以接受。好胜心强起来，人也慢慢冷静下来，从网游里带出来的随性开始收敛，到后来，他已经慢慢能抓住一些机会。但再次跟那人提出再来一局的时候，那人却停下了手中的操作，退出了游戏。
“靠，你什么意思？”黄少天十分不满地转头看对方一眼，“怎么着，怕我赢你，不敢来了？”
对方看着他，眉头却没再皱着，举起自己的手来示意了一下：“手……”
“手什么……”黄少天话没说完，忽然间反应过来，活动了下自己的手指，这才觉得有些微的僵硬和颤抖。他刚才的手速飙到什么程度，自己都已经不太清楚。
再打下去，吃不消。黄少天深深地知道这一点，可是，他又很不甘心。看了看时间，也不过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不过就打了几局而已，消耗竟然这么大。
他不满地转头看那人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服气，就像在看几世的仇敌。
那人倒是毫不在意，嘴角似乎还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正低头挤压手指，做着手操。意识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想了想，说：“一起？”
靠。黄少天简直无语，转头退了游戏拔了账号卡，拿在手中把玩着，看着那人做手操。那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保养得很好，活脱脱一双职业选手的手。
“你真不是职业选手？”黄少天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他没听说联盟里有一位这么厉害的神枪手，这技术，恐怕轮回新出道的那位队长张益玮都未必及得上。再说，这二人长相上也天差地别。他看着对方认真做手操的样子，似乎才意识到对方有一副好皮囊这个事实。不过他坚决不愿意承认。
卧槽，脸长得好技术也这么好简直没天理好吗？
牛气什么呀，黄少天转头又想，都不是职业选手，话也说不了半句，闷葫芦。
他开始有些烦躁地踢着电脑桌，对方终于没有给他回应，像是踌躇了很久，最后蹦出来三个字：“周泽楷。”
“什么？”
黄少天再问，那人却不说话了。
“周……泽楷？你的名字？真的假的？”
“嗯。”
若是俱乐部成员介绍自己一般会带上俱乐部的名字，像微草的那位就会先说“微草”再说“王杰希”，可是这位就单单给他留了三个字，这就有点微妙了。难不成这真是位民间英雄？那干嘛找他PK？找各站队成员不是更好？还是说他已经找其他人PK过了？
黄少天头脑里想起各种猜测，但最终都没有问出来。他也态度冷淡地回了一句：“哦，我叫黄少天。下次一起PK？”
“嗯。”对方这样应着，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
这笑容看得黄少天一脸的莫名其妙。不过他并没有窥伺对方心理的热情，道了句再见转身就走了。
街道上依旧冷清，他头脑里却有些乱。
叶秋，双花，甚至刚才路上随便走出来的一个周泽楷，这些人的身影都在他脑海里不停地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一段时间，蓝雨俱乐部的所有人都发现，黄少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之前从网游里带出来的随性开始收敛，打法也多了些许沉稳。
魏琛到训练营来跟每个人都打了一轮，黄少天还是差了一点，输给了魏琛。他自己表示非常不服气，那完全是操作失误。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训练营的最后一名，那个总是吊车尾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手速上没有天赋的喻文州，竟然赢了他们队长三局。
黄少天对此表示十分惊讶，虽然他经常跟喻文州呆在一块，但实际上不怎么看得起他这位吊车尾的朋友。当然，他也并不就此对这人改观，认为这人有多厉害，但依然急切地想跟这人打一场。
他们一堆人围在喻文州旁边，黄少天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门口，他们的老队长魏琛正走出门去，背景有几分萧条。他一时又有些难过。
老鬼的状态下滑，他并不是不知道。
那日跟周泽楷分别之后，黄少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他去过几次那家咖啡馆，也没有再偶遇对方。直到某一天登陆游戏的时候收到一个“放火烧山”的好友邀请才再次跟对方联系上。
周泽楷是个名副其实的闷葫芦，话少得可怜。对着这样一个闷葫芦，黄少天都觉得自己发挥不了话唠的实力。想象一下，如果你激情澎湃地想要跟一个人探讨某个话题，并且就此发表了一系列看法，结果对方只回过来一个“嗯”，你还有没有心情再说下去？简直尴尬好吗。
黄少天向来是不愿意跟这样的闷葫芦打交道的，但无奈对方实力强劲，实在是一个很好地PK对象。他每一次都能从跟对方的比赛中收获良多。这样竞技场呆过几次之后，黄少天心里那点对对方的不服气和不屑也就慢慢消失了，他本来就是个自来熟，肚子里不怎么憋得住话的人，觉得跟对方熟了相处起来也不再尴尬，恢复了话唠的本性。他隐约觉得，他话唠的时候，对方似乎放松多了。
不过，周泽楷并不总是在。有的时候好几天才上一次游戏。他从不主动谈起自己的事情，只有在黄少天问的时候才简单提几句，却也是无关紧要的。
对于周泽楷，黄少天曾经有意无意地向队里一些人打听过神枪手的事情，不过联盟里的神枪手本来就不多，技术最好的也就轮回那位新来的队长张益玮。不过那位队长的技术跟叶秋、韩文清这样大神级别的职业选手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倒是枪体术的使用跟周泽楷有些相似，不过周泽楷能做到三个身位格的枪体术，张队长只能做到四个身位格。
周泽楷……黄少天盯着屏幕想，这家伙到底哪来的？哪家俱乐部也没有年龄这么大的训练营成员吧？要有这技术，早拿出来当神供着了，还用藏着掖着？
黄少天想不通。不过他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既然有人乐意陪他练，管他是干什么的。
熟了以后，他觉得周泽楷这人还不错。慢慢地也会在咖啡厅见面，一起出去走走。周泽楷偶尔会请客，在口袋里塞一些糖果，然后递给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那些糖果竟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两人相处的时候一般都是他在说话，那人往往喜欢盯着他看，眼里带着点他看不懂的神色。不过他不是很在意，对方在想什么，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重要。
荣耀联盟第二赛季的季后赛终于来临。首轮比赛，蓝雨就遇上了嘉世。
黄少天坐在蓝雨粉丝的方阵里，大声喊着“叶秋算什么，干掉他！”引来众人的注目。整场比赛，他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毫无疑问，蓝雨最后输给了嘉世。黄少天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可是他拒绝接受。
他看着屏幕上的索克萨尔，一时有些怔。
他是那个人极力邀请进入蓝雨的，但现在，那个人快要退役了。那个他口中的“老鬼”，明明只有二十三岁。
他多么希望那人能在这赛场上留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首轮的第二回合，黄少天依然坐在之前的位置，不顾他人看法的继续呐喊着，为蓝雨加油。
这一场早已预定好结局的比赛，却可能是魏琛呆在场上的最后一场比赛。
蓝雨毫不意外地输掉了比赛。
那一刻，黄少天觉得自己的情绪慢慢冲上来，急需要一个突破口。他大声喊着“废物老鬼，连叶秋都打不过！你是猪吗？”
多么孩子气的一句话。打过叶秋，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可是还是期望着，无比期望着，他们会赢。而当预计的失望来临，他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周围渐渐响起一些对他的指责声，他对此并不在意，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蓝雨的选手走出了比赛席，魏琛一个人站在赛台上，抽起了烟，然后被保安请出了场外。那人对着蓝雨粉丝的方向挥了挥手，周围都在笑，黄少天却泪流满面。
模糊的视野里，魏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选手通道里。
那一整天，黄少天的状态都不对。晚上的时候，魏琛领着他们一起吃了顿饭，黄少天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了。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发现魏琛已经不在了，身边的喻文州告诉他，魏队走了。
他猛地一怔，然后冲了出去，街上已经没有魏琛的影子。
大家都以为魏琛只是回去睡觉，要说退役，怎么也要回俱乐部收拾东西吧？
然而那人就这么走了，什么消息也不回，哪里都找不到人了。
那段时间，黄少天都觉得心里堵得慌，话少得可怜。新任队长方世镜都对此感到担忧。
那个废物老鬼，真的就这么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对方告别。
他坐在咖啡厅里，眼前焦糖玛奇朵的甜味令他有些犯恶心。
熟悉的身影压下来。
他抬头，周泽楷正站在他旁边，似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却没有说着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话：“走走？”
黄少天此时就想郁闷地一个人呆着，于是没搭话，继续把头转了回去。
周泽楷倒也不恼，就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把他面前那杯凉透的焦糖玛奇朵拿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咧了咧嘴。
靠，这副表情，很难喝吗？
黄少天没好气地想，把焦糖玛奇朵拿回来就喝了一大口，却仿佛还不解气似的。
周泽楷就在对面看着他，也不说话。
算了算了，黄少天真是受不了这样的人，他站起来，话语难得简洁：“出去走走。”
“好。”周泽楷的目光亮起来。
黄少天撇了撇嘴，刻意忽视了对方的表情。
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成熟男人，这样的神情实在是……难以言说。
不过周泽楷大部分时候都是成熟的，尤其是在荣耀里，他那高超的技术跟极高的战斗素养塑造了神枪手强大又高冷的形象。在生活里，周泽楷多数时候也是成熟的，谦逊的，彬彬有礼的，就是话真的少，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但在跟他相处的时候，偶尔会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
明明他才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好吗？
也许对方是拿他当孩子哄？
黄少天被这种想法恶心到了。
说是出去走走，真的就是出去走走，也不知道具体要做些什么。周泽楷竟然十分不靠谱地把他带到了游乐场，气的黄少天转头就走。周泽楷却从后面抱过来，说：“别难过。”
这个怀抱十分陌生，对方一米八几的个头对未成年的他来说实在是有点高，令他十分不爽，但却无法推开。
这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也让他想起魏琛，想起那个老鬼对自己多年的照顾。情绪在那一刻决堤。他转过身把头埋进对方的怀抱，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流了泪。
周泽楷的手轻轻地顺着他的背。
沉默了几天之后，在总决赛的赛场上，黄少天终于收拾好情绪，正面自己实力不够这一血淋淋的事实，决定沉淀一年，然后踏入这片赛场。
但其实，这一切并不容易。
他一边跟周泽楷念叨着好烦好烦，一边不断地给自己加训。跟周泽楷见面的时间都少了。到后来有一天，他才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周泽楷联系过了。
或者说，周泽楷已经很久没有上线了。
他去咖啡厅问了问，才发现对方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他突然觉得有点恐慌，又有点愤怒。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开始在心里萦绕着，让他感到焦躁，甚至有点不安。
这样过了几天，黄少天的情绪有些不稳定，然后他看到了“放火烧山”的上线提示，那人给他发来一条消息，邀他见面。
黄少天的心这才定下来。见到对方的时候迅速就开始了语言攻势，问对方为什么突然不见之类的。周泽楷解释说是家里有事，但也没具体说明白。
这个人啊，总是这样。
他明明之前不在意，现在却觉得烦躁。
那天他们只打了一场。周泽楷请他吃晚饭，听他说着最近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黄少天有点高兴，虽然这种情绪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周泽楷一直在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慌。
那天两人絮絮叨叨呆了挺久，分别的时候接近深夜。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分别太久，情绪都有些不对劲。分手的时候，周泽楷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拥抱了他。
对方的眼神落在他脸上，黄少天一时有些怔。对方眼里的神色他看不太懂。但还没有弄清楚情况的时候，对方轻柔的吻就落在了嘴角，然后压在了唇上。
黄少天顿时浑身僵直。
直到周泽楷松开他，退开一步，跟他告别的时候黄少天都还没完全缓过劲来。
我靠靠靠靠靠靠，周泽楷这是什么个意思，为什么要亲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黄少天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想这个问题。
看周泽楷看他那个眼神，难道对方是个gay，一开始就是冲他而来的？
咦，这想法太可怕黄少天一时无法接受。头脑里各种各样的信息混杂在一起，他的大脑简直要罢工。周泽楷亲下来的画面在他的头脑里挥之不去，令他心跳失常。
那一整晚，黄少天都没有睡好。
他想，他一定要找对方问个明白。
然而，第二天他没有联系上周泽楷。
并且此后的很多天，都再联系不上周泽楷。
咖啡厅里没有人，放火烧山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过。
周泽楷，这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那段时间，蓝雨众队员发现黄少天又不一样了。他收敛，或者说隐藏了身上的戾气，并逐渐蜕变。
他对喻文州的称呼由最开始的“吊车尾”转变成后来的“文州”，再到第四赛季的“队长”。他成长为蓝雨锋利的剑刃，为他的队长斩断来敌。众人称他们为“剑与诅咒”。
黄少天没再见过周泽楷。那个人像是活在他记忆里的神秘来宾，他甚至无法分辨，那个人是否真正存在过。光剑的账号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弄丢了，也或许那个账号卡并没有存在过。想起他和周泽楷相处那么久，竟没有留下可以作为证明的东西，也是奇妙。一切就像是青春一场奇异的梦，辨不清真假。
轮回的那个神枪手明明正值当打的年纪却转了会，听说账号卡交给了训练营的新人。倒也真是一件奇特的事情。
神枪手啊……
TBC
